周炳仍然保持着他那种沉痛的调子,说道:“唉,自从阿柳死了以后,这五年来,我实在没有一天好过。时局呢,没有出路;国民党呢,一味子倒行逆施;日本人呢,一天、一天得寸进尺;全国老百姓都是人心惶偟,觉着又阴沉,又闷损。这五年简直过得像五十年一样;我整个人都变老了,你说是不是呵?”胡杏轻轻地、同情地摇着头,没有回答他。他接着往下说道:
“自从我入党以后,我就抱着一种非常激动的心情,接受了党所分配的崇高的任务。我当了一名交通员。有时候化装成一个收买药材的小贩,挑着一担箩筐在各县的荒山野岭上走着;有时候化装成贩卖儿童药品和妇女梳妆首饰的行商,深入到江西苏区的红土地上。这时候,我总感觉到天地非常广阔,山川非常秀丽,心情非常舒畅。我干的是一种卑微的工作,可这是替咱们党的救国救民的崇高事业干的,连我这卑微的工作也感到自豪。这时候,我不由得想起来要是阿桃表姐还在,阿柳妹妹还在,咱们大家一起干,那该有多好!不用说,这时候我也一定会想起小杏子来,觉着她也应该参加党,跟咱们大家一起干!有时候,我站在北江、东江、西江各种装饰华丽的轮渡上,望着因为国家受侮辱而变得怒吼起来的江水,听着船上的乘客因为不满意当局禁止抗日而发出的叫骂声,觉着咱们党能替人民说话,充分表现出中华民族抵御外侮的勇气和决心,真是伟大!我做的事情虽然渺小,可也十分值得!这时候,也不由得会想起阿桃表姐,阿柳妹妹和咱们的小杏子来!又有时候,我坐在去上海的大轮船上,望见四面无边无岸的大海,好像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。不错,我现在得到的指示:带一些东西到上海去,在某一个什么地方,找某一个什么人。我将见到一个平常的人,完成一件平常的工作。可是这些平常的工作,综合起来它就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威力么?甚至是无与伦比的超巨大时威力么?说起咱们崇高的,伟大的党,它的威力自然是无与伦比的。可是这些威力是怎么形成的呢?党的整体是个什么样子呢?党的全部活动又是怎样的呢?我就觉着非常神秘,非常不能理解。这时候,总不由得又想起你们三个人来,觉得咱们要是能够在一起研究研究,该有多好!自然,我干这个交通员,艰难险阻也是有的。可是我都慢慢克服过来了。你看,”周炳说到这里,举起他的右手,叫胡杏看,“在宪兵司令部里,他们把我右手这个无名指跟小指头都打断了,弄残废了。可是,这个对我也不能成为什么妨碍。该做的事情,我还是都做了;该写的东西,我还是都写了……现在,我还当起一个体育教师来呢!……五年过去了,我也过了半辈子了。真是可以说,半生奔走,做不出什么事情来。对于你家姐阿柳,对于这样一位烈女,我实在觉着惭愧。”说到这里,周炳又不断地,频频地连声呛咳起来。胡杏知道这是他在宪兵司令部坐牢以后带回来的创伤。近几年来,她都为他这种呛咳暗暗地担忧,恐怕这会给他造成一种治不好的痼疾。